2011年2月16日 星期三

展覽相關文章 - 山茶對話|李美慧個展 ARTICLES - A Dialogue Between the Mountains and Camellias|Lee Mei-Hui Solo Exhibition.

山水意境,生生氣息──李美慧的大塊風景
文|黃粱


大塊者,大化自在,人消融在萬物變幻之中,情感有山水之意境,思想有生生之氣息。大塊,回返自然之道,涵攝無端無盡藏之美。古之六藝:禮樂射御書數,皆美之術;美是生成文化的根基,美是文化本願。東方之美是仁者的藝術,對人間萬物充滿感恩關懷之心,不是英雄至尊的藝術;英雄凸顯自我,仁者和諧人天。東方之美是內觀的藝術,著重對生命內面空間的冥想與聆聽,擺脫感官對形色的執迷,深化人的情感意識,「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耳止于聽,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莊子人間世>),虛懷若太谷,養氣而精神。東方美學凝神於虛白處,順應陰陽相蕩,體驗虛實相生,一氣流行通貫人我與天地。東方之美是大塊的藝術,天人雙泯,物我兩忘,踏出自我意識封閉限定的牢籠,予大我之愛往來於開放自由的宇宙。


李美慧山林繪畫的氤氳之氣來自契照大自然的臨場寫生,自然場域廣大開放的氣息沁潤人心,使繪畫空間裡的山林之氣斑斕而蒸騰,滿盈著不可遏止、無法邊界的生生氣象。李美慧的繪畫是藝術的交響詩,在磅礴豐美的音樂海洋之上盪漾著一艘純粹心靈之舟。李美慧在陽光底下的果園中作畫,在山林田野道旁揮灑畫筆,以感恩的心謙卑的態度,舉起鋤頭般的畫筆在畫布上開墾出一片又一片遠離塵囂的新地。李美慧的畫氣韻豐郁,生機盎然的喜悅來自對生命的仰望,來自藝術純粹之美的感召。
李美慧作畫時彷彿沉浸在一股聖樂當中,音樂旋律將她的身心包覆承托,將有限肉身連結上無限背景,使她的藝術天地廣大而莊嚴,人世滄桑顯得微不足道;李美慧的繪畫與天地之大美獨相往來,以走向自然觸摸自然的方式作畫,筆觸韌實而結構漫蕩,再也分不出是自然在繪畫我,還是我在繪畫自然。在她的藝術裡,人被天地靜穆的氣息護佑著,身心恬適安寧,生命渴望蛻下物質有形的軀殼,只存留無形的精神與意志。


李美慧擅長作大畫,油畫畫幅往往縱橫長達四公尺甚至十公尺,但李美慧繪畫之「大」,不在尺幅,而在精神意緒之高古,胸懷塊壘之雄渾。「自然」之大是人為無法擬造的,但「人文」有別於「自然」,乃在歷史沉積與精神信仰對「人」之反覆錘鍊,李美慧之大塊風景也應作如是觀。高山壯闊林相幽微,正好開顯了「心」之深邃、獨立、意志剛強,是藝術天地之「大」,使人心與天心融匯在無言無私的交流對話中,錘鍊再錘鍊,奉獻再奉獻,藝術行為因此而瀰漫出一股初生般聖潔的芬芳。
李美慧的藝術之誠瀰漫在油畫筆觸之間,一筆一畫來自道之初始,一筆一畫來自全體身心,畫面上流蕩著浩大的孤獨感,是渴望擺脫命運牽絆、時光催迫的行者自我砥礪的歌唱。在李美慧的繪畫裡,無人之形影,卻有生命四時不歇的氣息;描繪自然圖景,卻散發出濃郁的人文風光。「意與境渾」之美學理想在李美慧的大塊風景中,顯發萬象之美,轉化生之無常要欲。


「天氣下降,地氣上騰,天地和同,草木萌動」(《禮記》),在立春之交,天地萬物正欲騷動,歲月跡痕齊聚在眉尖心上。立春之前山水定靜,因為蓄積之力尚未就緒,天地還在等待著屬於它的時辰,天地將要重新誕生它自己。李美慧的藝術之道,蘊蓄著一股潛流推進的磅礴氣象,激勵「人」回返無差別相之「生命」,鼓蕩「山川草木」還原成混沌之「自然」,天地有大美哉!李美慧洞觀美,以美修持,因之美,是暗夜中不滅的微明之光;契近諸法平等天道無為,彰顯「大塊」真義,人心復歸于嬰兒然後「真人」出。美之本生的尺度即是「道」,人依循美感而生活謂之「德」,「夫畫者,法之表也」(石濤《畫譜》),自然規律在藝術中微妙顯現。




剛柔相扶濟,浩莽風入松──李美慧的藝術觀
文|黃粱


李美慧在花蓮松園別館展出了一系列松樹題材的油畫作品,意義有兩端:一方面,這些畫面裡的松樹來自藝術家對松園松樹群的景觀刻畫,李美慧以巨幅油畫還原與深化了松園環場中的松樹風姿。另一方面,李美慧的「松素」系列新作,展現了李美慧深刻的美學思維,是了解李美慧藝術觀的一條重要線索。


李美慧擅長的造境與寫意手法,在「南橫林系列一」、「月夜果園之二」這兩組雙拼圖畫中已表露無遺。一收斂一肆放,一空靈一實境,局部與遠景的對照,在在顯現了藝術家陰陽照應的美學觀。這些圖畫都帶有以小象大的結構企圖,以局部採擷的自然景觀映照天地無窮之廣大;自然景物在藝術家的畫筆下只是一種憑藉,借助于浩莽的雲霧、叢林、山脈,人試圖開啟與天地融匯的大塊胸懷。人之意氣與自然氣象在李美慧的藝術中應等量齊觀,他們共同梳理出一種天人交流的藝術風光,人文性的大塊風景與自然天機的生生氣息,彼此汨汨交融款款對談。


「松素九」與「松素十」這兩張三米長幅作品,既可以獨立觀賞,也可以用虛實剛柔的情境對照閱讀。「松素九」的圖像氣勢密實強悍,而「松素十」的景觀疏朗溫柔;「松素九」流露風入松的蕭颯,召喚萬葉飄搖之孤寂,「松素十」枝杈虯轉,著眼於歲月高古之澄明。「松素八之一」與「松素八之二」四米長軸,在松園展場兩幅並排齊觀,柔中帶剛、剛裡藏柔的風貌立時顯現,剛柔相濟的文化義涵在李美慧的藝術裡,被心靈力量凝聚成個性超邁姿容煥發的生命景觀,這些松樹的形態根源於自然物象,卻時時閃爍著人文精神的光輝。


「松素十二」的嫵媚瀟灑,回應了李美慧近期「四季」系列作品生之歡喜的感觸,李美慧藝術裡浩大的孤獨感在這幾張繪畫裡,像似蟬蛻一般轉化,圖像突穿了造境寫意的侷限,無端的詩意自在漫流,彷彿超越了此在存有的限定尺度。




李美慧的心靈風景
文|曹永洋


李美慧的畫是一組一組韻味悠揚的交響詩。


她畫的是大塊風景,但不止於外象的捕捉,她的畫也是心靈風景。


站在<刺桐花開時>前,你會感受到生命綻放的喜悅。<家園>中有濃濃的對土地懷抱的深情。<夜賞初梅>寧謐的畫面卻流動著詩質的旋律。


<南橫木>系列連作,單獨觀賞時,赭紅色的枝幹在風中飄揚,宛如舞踊的天使,在明朗的鋪色中竟漫溢著凄美和感傷,這是藝術家的誓盟、詠嘆調、還是台灣最後一塊淨土的安魂曲?深褐色的群樹沈黙筆直地伸向天空,堅毅凜然的樹魂,帶著深邃、悠遠的神秘,樹隙間流瀉的光影烘托大地永恒的岑寂。


當<南橫木>連作在寬廣的畫廊迤邐綿延展開時,畫面湧動的是歡樂頌的合唱曲,呈現了不同視野的心靈風景。


李美慧的畫所以耐看、耐讀、耐於咀嚼和品賞,實奠基於她不與俗同的「創作風格」,而如是自成風骨的畫品風格,很多人終其一生都搆不到「邊」,難怪福樓拜癹表過嘔心瀝血完成的作品《波法利夫人》後,記者仍然糾纏不放,他的回答是:「波法利夫人寫的就是我!」


作品本身標示其高度、廣度、深度,世上的喋喋不休、言詮和評論,對創作者來說,其實不具意義。就如吳冠中所云:「做為藝術家,你的表現假如不是頂尖,一切都是零。


在藝術的征途上,來來去去,多的是晃動的影子,只有傑出的藝術能留下永恒的定影。




我看美慧       
文|陳尚平


大與癡之必要
美慧近年偏愛大畫,我雖從未親見她扛著巨幅畫布去寫生的樣子,但只要對比她瘦小的身形,與所完成的動輒數公尺長的巨畫,我想恁誰都會驚異於二者之間的落差:那得有股很大的力量在背後支撐吧?!不然何以能如此不厭其煩,忍受日復一日的勞苦?


畫巨幅油畫,美慧絕非第一人,但既畫巨幅油畫,又堅持要戶外現場寫生,世上大概沒有第二人。更何況她的寫生地點往往遠在郊野。將沉重巨大的畫布帶出門,攤開來,在烈日下一筆筆作畫,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是件寫意的事。


有次我與她在電話中討論大畫在攜帶、裝裱與展出時的種種困難,曾建議她何不用小一點的畫布,像屏風一樣拼接起來,同樣可以組成一張大畫,但操作起來會方便許多。而她顯然對拼接所產生的接縫有所遲疑,是的,那樣雖方便,但效果不免打折,畫面的連續感容易被接縫破壞,所以她不那麼做。


面對她愚公移山般的苦行,我只能想像,美慧胸臆中的大塊山影樹景,需要對等尺幅的畫布來承載:不但要大,而且要連貫。迎接這種內在的召喚,一個誠實的藝術家大約也只能接受挑戰吧,那是一種宿命。對她而言,現階段這樣的創作是必要的,無可妥協,方便性根本不在考量之列。一種創作者的癡。


我並不以畫家的勞苦來評價他的藝術,畢竟繪畫不同於工藝,但以美慧所完成的作品來看,她的堅持是有回報的。大畫中自有塊壘:<松素系列>每張都很不同,且都自成格局,暗黑壯大的樹幹,中間藏了許多隱動的空間層次。<茶山印記>也是很耐看的畫,有種曠遠的感覺,畫中瀰漫的水氣雲影,特別讓人聯想到水墨畫。<梅樹系列>有幾幅的設色雖淡,但畫面中有許多強烈的"氣"在流動,生機盎然,令我想到梵谷。梵谷以鮮明色彩為之,但美慧以粉色達到同樣強度,非常不簡單。


不老不辣見拙趣
傳統的水墨畫,特別是南宗畫派中部份的文人畫與佛道畫,會在畫作中呈現出一種拙趣。拙趣雖拙,卻往往是精簡老辣的「拙」。寥寥幾筆,帶出意態生動的情景,看似拙稚,實則老辣。其中讓我印象較深的是八大山人、齊白石,以及一些禪畫。


與之對照,美慧的畫也經常透出一股拙趣,但那種拙趣卻絕不老辣,另一方面,也非素人繪畫般全無匡限的天真爛漫。在拙與巧之間,美慧似乎始終處於一種動態的,不著痕跡的拉扯狀態。在我看來,這是她繪畫的一種特殊質地。


就以線條而言,美慧的畫中少見明確俐落的筆觸,她似乎偏愛有毛邊的、多層次的線條,層層交疊,且不時以油彩達成水墨般的暈染效果。這種較不確定的視覺效果,在煥發拙趣時,也遠離了流麗之美。觀者若求工巧,可能會不解於美慧時而近於塗抹的筆法,但是當你震懾於她的畫面整體所傳達的靈動大氣時,再細品味,往往就能體會那些看似拙稚筆觸的必然性。是那些筆觸的疊加營造出最終的整體效果,在一種全局觀照下,各自閃閃生輝。以此觀之,美慧的繪畫方式似乎永遠不背離整體觀照,永遠不耽於細節。


我從未跟美慧討論過這個問題,但我越來越覺得,拙趣只是她繪畫中的一種副產品,而非追求的核心。那麼究竟核心為何?


巨畫如如山影動
近來我開始登山,才深刻體會到山的變幻莫測。當我拿著相機試圖拍下眼前景物時,往往發現就在轉瞬之間,雲靄光影已經有了很大變化。想用鏡頭將山的「決定性風貌」固定下來,常會覺得有點惘然,因為就在下一刻,山可能已對你呈現另一種樣態。此時恍若彼時,此景卻非彼景。


攝影的侷限,在於一張照片只能紀錄單一片刻的情景,而無法呈現情景的變化,而山的靈動,似有很大一部份隱藏在這種變幻之中,一種在景物背後推移的力量。


當我回頭欣賞美慧的畫時,就更能體會她的表達方式。面對山景樹影的流動變幻,美慧又將何所依歸?在畫布前,是呈現此刻的山,還是前一刻的山?或者她並不問這些,只是將感官全然張開,去貼近山、融入樹,從中萃取出某種融合兼又演變的形貌,一種山與樹的本質狀態?


在美慧近年的畫中,我越來越感覺到一種流動感,與景物的奕奕生氣。似乎畫中的山與樹,不是畫家某一時刻所見的景物,而是在一段時間的浸潤中所汲取的一種精神:是前一刻的山,也是此刻的山,或根本是擺脫時間拘役的山;畫面雖以形色筆觸固定下來,卻彷彿仍在變幻中。在她的畫中,外顯的形體未必很確定,或甚至不很重要,卻常能捕捉到一股貫穿其中的生氣,一種未被馴服的山林之氣。


就這點來說,美慧雖是以寫生來作畫,實際上卻是一種抽象的寫生,狀寫山林流動生氣,本於實相,但不著於相。也因此,一張畫往往每次看都呈現出不同面貌,甚至有種畫中景物此刻正在眼前變幻的感覺,極為生動。


她的所有設色筆觸,我想正是服務於這種靈動的山之氣、樹之靈。每一次都是面對山與樹的新鮮對決,傳述一種唯一且無法重複的經驗。而前面所說的拙趣,可能也就來自於這種次次都從零開始的建構:沒有既定套路,也不可能有熟極而流的畫法,每次都如嬰兒初開眼般,新鮮看視。


這是我所認識的美慧。




畫前的弄哏,展後的凊笑 
●李美慧2009年畫展通讀
文/沈提


李美慧的畫作,綜合看來,「清、勁、孤、高」四字可以形容。而這「清、勁、孤、高」之下,有其幽結點,也有其鬱破處。


2009年畫作之呈現,正可看到他創作心路在幽結與鬱破間的掙扎與擺盪。


李美慧2009年展出的作品。


如<林相之二><松素八、十二><虎頭山系列>,可看美慧畫意瀟爽不羣之態,約有倪雲林癖潔清雅之逸氣;
如<林相之一><松素七><家園><果園暗暝><太魯閣系列>,能見美慧胸懷雲煙爛漫之致,也略具石濤渾樸蒼鬱的勁韻;
如<月夜果園><南橫林木><夜賞初梅>,在「意色不遠,平淡不奇」處,有託意傳神之妙,更能讀出素人畫者的拙癡本味。
美慧孑然離索的埋首於自家創作園地耕掘,不逐風拍浪,實有其藏拙難言的理。在創作進路上,當他提筆鬱結,有所困悶時,常是或逐光放懷山野,僻行獨踪,或避靜盤腿入禪,坐如默僧,有時或縱情影劇,隨緣撫傷,必要任性自然一個階段後,才能回到畫前,重新得力,再扛上畫布,提起畫具,迎接新的啟示和感動。因此,美慧的筆墨,並不僅止於偶緣山水而合,而是隨山水飛凌雲霓之上呀!這也正是美慧內在拔高嚮亮之境地的盼求和渴望。所以,他的每一幅作品,都可看做是他內在孤癖幽結與清高鬱破間的一次擺盪過程裡的創作心影的紀錄。


李美慧的繪畫創作與癖潔,注定了成了身為枕邊人的我的長期生活折磨;而折磨過後的沉澱,且讓我見識到了一個真正不與俗同的人類心魂。


是的,從美慧的創作,我看見人類心魂的原生能量,從蠻荒創發的湧動,趨致嶔奇高標的展現,也證到了過程裡靡靡搖搖,如醉如噎的黍離苦境,以及如何教人順受,無怨承擔的一種精神美。從美慧創作的莽氣,焠煉到彷彿八大之拔俗高潔的展品呈現,我們看到了靈性提升的喜悅。


噫!我枕邊人,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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